在春节前消失的患者 让医生记了一辈子
丁香医生 2020-01-18 14:26

  8年前的春节,让当时还是急诊科实习生的小楚,印象格外深刻。那时,他在急诊科,遇上了一个头部受伤的农民工。

  因为治疗费用,阴差阳错,这位患者最终的命运成了一个谜,也成了小楚从医以来的一个心结。

  8年后,同样是春节前,已成为外科主治医师的楚医生,再次遇到了相似的情况。

  这一回,他又将如何应对?

  以下是他的自述。

  初见

  第一次在急诊室见到面,老唐正捂着左边太阳穴处鼓出来的大包,蜷着身子侧躺在病床上。床下,放着一双磨毛边了的橡胶鞋。

  他是来小城里的外来务工人员,听口音应该老家在隔壁省。

  我与他并不相熟,先姑且就叫他老唐吧。

  从就诊信息上看,老唐还不到40岁,样子却已不年轻:头发灰白,结成一绺一绺,身上豆绿的衬衫也褪成了灰色,衬得皮肤更加黝黑了一些。

  那是在2012年的春节前。当时,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医学生,在江苏南部一个县医院的急诊科实习。

  2012年的春节来得很早,一月下旬就是农历新年了。我所在的小城,早早有了年味。

  上班路途中,天阴,云层很厚,时常能隐约听到咚咚几声遥远的爆竹声。

  然而,县医院急诊室里人潮汹涌,此起彼伏的乡音里乱成一团。

  老唐是自己来到急诊的,当时他意识清醒,问他什么,还能够答上来。

  听他讲,自己是上厕所的时候滑倒了,脑袋撞到了马桶,头上起了一个血肿,想来医院处理一下,配点消肿药。

  急诊外科医生是我的带教老师,简单检查观察了下老唐头上鼓包,对老唐说:

  “你这样的情况,也可能不是简单的挫伤,建议做一个头部CT 。”

  老唐没有马上去做检查,而是反问医生:

  “这个检查要多少钱?”

  “大概300。”

  老唐一愣,顿了顿,说考虑一下,便沉默了。

  看他犹豫,我便走到老唐的病床前,劝他:

  “300块,说便宜不便宜,说贵不贵。你做一个,免得有后遗症,脑出血什么的。”

  老唐的目光朝我转了一轮,又马上收回,自顾自说着:

  “我今年打工好不容易存了一些钱,准备回家给老婆孩子。马上过年了。我就存了一万块,一分都不想花掉。”

  又问我,“医生,我能不做这个CT ,我觉得我蛮好的。你给我配点药膏就好。”

  说话时,他的手一直还捂着自己的脑袋。

  我告诉他,“我不是你的主治医生,但觉得你还是应该检查一下。”

  “我再想想”。老唐还是那句话。

  这时,隔壁的清创室送来了新病人,需要我去帮忙缝合,我又劝了老唐一句,便拉上了帘子。

  15分钟后回来,床下的旧胶鞋没了踪影,老唐人已经不见了。

  “想必是自己悄悄走了,但愿没什么大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工作。

  急诊室里人流往来,很快又有新的伤口和病人出现在我面前,等我帮忙处理,老唐的事情,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

  重逢

  当晚7点左右,急诊室突然来了三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中间的那位被搀扶着,看起来状态很差。

  “大夫,快救救我的工友。”

  我一看,是老唐。

  他穿着带有荧光条纹的灰色工作服,脚上依旧是那双旧胶鞋。

  想必是之前觉得检查费贵,没啥大碍,从医院离开后,就回去工作了。

  只是,这回来,老唐精神状态已经不如下午的时候:一边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了。

  急诊科的老师用电筒检查了他的瞳孔,发现受伤一侧的反应明显不如另一边。

  这是颅内压升高的表现。

  看来,老师上午的判断是对的。老唐当时头上的鼓包并非普通的挫伤,而是已经伤到了颅脑,下午的活动又让病情恶化了。

  这次,容不得老唐犹豫推脱,我和当班的急诊医生,还有他的两个工友,凑了300多块钱,给老唐做一个CT。

  很快,结果出来了——蛛网膜下腔出血。

  检查结果比想象得还要严重——这是一类严重的颅内出血,他的CT上已经明显出现了颅内压升高。

  如果不做手术释放压力,随时都有可能压迫重要脑组织,造成死亡。

  急诊科的老师马上请求了神经外科的会诊,开了住院单。

  短短十几分钟,我们还想找工友帮忙照看下老唐,却发现他们不知为何,已经离开了。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老唐的床前,拉上帘子,郑重地对他说:

  “你必须需要做手术,不然你会死的。”

  原本混沌许久的老唐,忽然又变得清醒,问:“大概.......要多少钱啊?”

  “我不清楚,大概需要万把块钱吧。”我心里也没有底,说了个不算太离谱的数字。

  老唐好一会儿没说话,显然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

  “这一万块,我准备春节带给老婆孩子,不想花掉。他们好久没添新衣服了。我想把钱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我看老唐还在犹豫,怕他拎不清,说了些重话:

  “你不开刀,就没有命回去看你老婆孩子了!”

  老唐笑了,说,“我没事,医生你给我开一个消炎药就好,不要紧的。”

  这时候隔壁进来一个脾破裂需要紧急抢救的病人,外科的老师喊我过去搭把手。

  临走前,我拉着老唐,对他喊道:

  “神经外科的医生从住院部出发过来了,很快就到。你好好想想,就算是为了你的家人。”

  逃离

  从手术台上下来,已是2个多小时之后了。我赶忙问老师,老唐住院了没,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答案。

  老唐又偷偷走了。

  一开始,大家以为他是去了洗手间。等了半天,却不见人回来。同事们又急忙去厕所一格一格敲门,不见回应。

  大家找遍急诊室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也没发现老唐踪影。

  给老唐首诊的老师,找出病历上老唐留的电话,几次拨过去,却总是无人接听。

  按照规定,对于患者这种私自离开的情况,需要上报行政部门,作进一步的寻找。

  很快,急诊室里又来了新的病人,尽管心里着急,我也只能投入到新的救治中去。

  小城里有两家三乙医院,都有神经外科,但我们这儿接的病人更重,也是小城的唯一创伤中心。

  整个晚上,老唐再也没有回来。等所有工作忙完,已是夜深了,云还是很厚,看不见月亮。睡不着的小城青年三两聚在一起点起小烟火,他们的脸庞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沿街的店铺门面上,已经挂上灯笼。灯光透过红绸,在潮湿的地面上反射出温暖的光。

  新年的氛围拥抱了小城的每个角落。

  春节真的要来了。

  我一个人走在湿冷的风中,满脑子全是老唐蜷着身子捂脑袋的样子,还有他反复提起的那一万块钱。

  一股无力感袭来,我心里堵得难受。不知道医院行政部门的同事,是否有了老唐的音信。

  老唐的这种情况,一个人“逃离医院”,肯定凶多吉少。

  不知他现在是否想着和妻子孩子团圆,想着那一万块的积蓄。

  还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实习医生,能做的非常有限,甚至不需要对老唐负责。

  但是,如果当时我可以等到会诊的医生过来,再去手术室帮忙;如果我能够再多劝老唐几句,是不是他现在就已经脱离危险?

  从医院到家,平时步行只需要20分钟,我却走了很久。

  说不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老唐已经离开了人世。

  直到最后,他的心里可能也只惦记着,要把这一年的积蓄给老婆买两件新衣服,给孩子添一点玩具和糖果,吃上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他真是一个“愚蠢”的人,但又是深爱家人的父亲与丈夫。

  责任

  直到实习期结束,我依然没有再见到老唐的踪影。

  8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是一个外科主治医生,在澳洲的一所医院供职,救治来自不同国家、说着不同语言的病人们,却始终忘不了遇到老唐的那个日子。

  今年的春节,和8年前一样,来得特别早。而我又一次遇到了相似境遇的患者。

  患者是来澳旅游的祖国同胞,因为突发胆囊炎,引起了严重的抗药菌败血症。

  在重症监护室与死神搏斗了四天四夜,终于死里逃生。

  然而,因为没有提前购买相关的医疗保险,因为花费巨大,患者和家属想要飞回国后,再进行后续的胆囊切除手术。

  路途遥远,20多个小时的飞行,对于患者来说,充满了各种不稳定的因素,但是他们依然离开。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想起8年前临近春节,消失在寒夜里的老唐。

  虽然我没有权力强制患者留下来,但是我决定用我最大的努力,把患者可能面临的风险降到最低,而不是再任由他自顾自就走了。

  我紧急联系了感染科,仔细分析了最适合他的口服抗生素,安排了影像科录了患者住院期间所有影像资料的DVD,并且亲自撰写了一封详尽的转诊信。

  最后我破例主动留下了微信,以方便他的家属和国内参与治疗的医生直接和我联系。

  20多个小时后,我收到了患者家人的信息。

  他们已经平安到达,并顺利在家乡办理了住院,用上了他在我们这里出院前使用的抗生素,我松了一口气。

  老唐的故事一直提醒着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

  我们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可能影响一个病人的生命,甚至是一家人的命运。

  直到现在,我一直尽我所能,不再让老唐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病人身上重演;也希望有一天,每一个生命都有获得救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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