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舞台 老年人的家
爱青岛 2020-09-17 14:37

老年人的舞台老年人的家

(文/王溱)

  我一直被这样一个问题困扰,占人口大约20%的老龄化人群,是如何又将怎样度过未来的时光?

  目前按照国家定义年满60岁就属于“老人”。老人被解释为生命的晚年,或曰正常生命历程的最后阶段。

  听起来有些凄凉,又显得很无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的诗句更是让人叹息感伤。然而现实又是何种景象呢?

  来我们老年大学看看,你会感受到“桑榆留晚照,尚及渡前汀”的气息,会看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势;会体验到“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深秋红更多”的豪情。青岛老年大学王青海校长盛情相邀。

  抢着报名

  那是一个上午,一走进老年大学的教学楼,很快被淹没在一群穿着鲜艳演出服的女“演员”中。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细看颜面根本不相信这是一群“大妈”“大婶”。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笑容,却又显得紧张、忙乱。这是在选拔演出,优秀者将参加全市的展演,所以大家都在力争。王校长一边招呼我,一边指着那些忙来忙去的“演员”们说。

  全是你们的学员?当然,光我们市属在校的学员就13000多人,如果再加上各区市、乡镇、社区的,那绝对是一支令人震撼的庞大队伍。王校长有些自豪地说。

  迎面走来一位年迈的“大叔”,跟王校长热情地打了招呼,那样子一看就非常熟悉。这位有70多岁了吧?何止?前天才过的生日,整80。这把年纪了还来上课啊?我有些惊讶。

  太普遍了。虽然我们作了规定超过78岁原则不再招收,但挡不住啊!报名时你没来看,很早就在学校大门口排上了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抢什么紧俏货呢!

  王校长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那天清晨6点多我乘公交车外出办事,上车时碰到一位熟人——原市委一个部门的领导,现在已经退休。我问她去哪?她说去老人大学报名学二胡。我说现在才几点啊,怎么这么早就去报名?她说这还早?就这个时间去也难保证就能报上。有的人凌晨三四点就去了。这么紧俏啊?之后悄悄对她说,跟他们领导打个招呼,提前留个名额总可以吧?人家领导也很为难,报名的人很多曾在机关工作,相互之间都认识,人人去打招呼,也没法处理。咱也别出难题,该排队就排队吧。

  很快我了解到,学校最大的学员是一位93岁的马大姨。马大姨毕业于清华大学,原在一家科研机构工作。知识不受尊重年月受过不少罪,家庭也很不幸。丈夫早逝,惟一的孩子也因病撒手人寰。马大姨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可想而知。在失去所有亲人的不长时间,马大姨就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的绘画班。她从小喜欢画,也愿意画。从开始上第一堂课一直到现在,马大姨就没离开绘画班。一晃快20年了,学员换了一批又一批,绘画老师也因年龄太大辞去了教学工作,但马大姨的身影像定格一样始终出现在老年大学。

  其实马大姨不是没地方去。她国外有亲戚,当年的同学很多也都在国外生活,她们真诚地邀请她去定居,但她都婉言谢绝了。

  我哪也不去,就在老年大学安度我的余生。每到毕业时间,马大姨自动“延续”。她不需要去重新报名,跟楼层管理人员或者学校领导打声招呼,就继续成为“合法”学员。

  后期马大姨不能动笔了,每节课静静地看着老师画,看着同学画,时不时还以旁观者的身份谈点建议,说点想法。偶尔马大姨也挥毫来两笔,并把习作笑呵呵地拿给老师“显摆”。老师修修补补,填填加加,有模有样了,挂在楼层走廊里“展出”,马大姨高兴地笑个不停,还拍照下来发给国外的亲友和同学,换来一片“点赞”。马大姨更是比中了彩票大奖还要兴奋。

  马大姨的“执着”,令人赞叹、羡慕也有些担心。毕竟是耄耋之年了,还自来自往。但马大姨并不以为然:我这是回家啊,回家是最幸福的事,有什么可担心的?

  更像个家

  是的,很多到老年大学学习的“老人”把这里当成了“家”。对退休人员来说,一生中有三个属于自己的家:国家、自家、社会家。许多人把社会家安在了老年大学。王校长告诉我,这里有许多“老学员”,从报名第一天起,就以校为家,一上就是七八年,十来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赶”都赶不走。这也是报名难的原因之一:倒不出位置来,新人就无法走进来。学校虽然为难,但也理解。这些老人最后就这么一点要求了,怎能忍心不满足他们啊!

  很多的学员是慕名而来。国画班的孙阿姨,16岁随父母去了台湾,后来定居法国。一个偶然的机会跟着朋友来到青岛老年大学观摩,学校的环境,学员的学习氛围,老师们授课的方式,让孙大姨很快喜欢上了。马上决定在青岛买房,专门参加了老年大学学习。她先后报名参加了京剧、书法、绘画班学习。平时她在巴黎,一到开学就从巴黎飞到青岛,课程结束后再回巴黎。当起了“国际候鸟学员”。去年她年逾80,“飞”不动了,便在巴黎把所有书画作品捐给了慈善机构。离开青岛时她拉着老师和同学的手,恋恋不舍,一再说,今后虽然不能再来上学了,但老年大学这个家永远铭刻在心里。这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许多学员对老年大学有深厚的感情,这感情是建立信任和感激之上。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员都是恋恋不舍,当初来这里学知识学技能,许多人是为了弥补年轻时的遗憾,圆曾经的梦想,但很快发现在这里他们享受到外面难以享受的新鲜空气;呼吸到人生多姿多彩的气息;看到了未来美好的前景。他们觉得有快乐,有激情,有朋友,有生活,有友谊,有活力,有寄托,有希望,有光明,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人生。在这里他们相互鼓舞,彼此关爱,不孤独,不恐惧,有更强的自尊和存在感,更有信心和勇气。

  我听到这样一个感人故事,绘画班有一位李大姐,学习期间突然因病住了院,经检查是恶性病症,危在旦夕。同学们去看望她时,她拉着同学的手无不遗憾的说,我没有福分再和大家一起学画了。我是多么的不舍啊!我有一个愿望,希望老师能给我画幅画,这样可以天天在病房里看看,就像跟大家在一起一样。同学们眼含热泪回到学校,绘画老师听说李大姐的要求后,二话没说,马上挥笔认认真真的创作。画很快送到了李大姐的手里,她爱不释手,几乎天天拿出来看。即便是病魔折磨,痛庝难忍,还是坚持让陪床的亲人拿出来看。看到画我就会想起老师,同学和老年大学,那也是我的家啊!李大姐吃力地向亲朋好友们说。后来李大姐不幸逝世,那幅一直伴随她身边的画,成了她在老年大学学习的见证和纪念。

  像李大姐这样学籍“在册”而撒手人寰的学员,不是个案。一些在生命垂危或疾病缠身的“老人”,明知来日时光不多,但依旧不愿意离开自己热爱的学校。只要身体容许,就坚持上课,坚持跟老师同学在一起,着实让人感动。

  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一个人进入黄昏,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朱自清的这两句诗,道出了那些“生命不息,学习不止”老人们的心声。

  第二舞台

  老年大学是老人们学习快乐的家园,也是老人们“事业”梅开二度的舞台。

  人在退休前不论调换了多少岗位,只能算是一个舞台。许多人一辈子就一个舞台,退休了,也意味着谢幕了。但有的人从一个舞台走下,又寻找到第二个舞台,重新开始演绎另一个“职业”生涯。

  老李已跨入“古稀”之年了,18年前他从单位退休,很快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的国画培训班。4年下来,老李不但画技有了很大的提高,还一直在班里担任班长,深受好评。毕业后学校领导找老李谈话,希望老李继续留在学校里,做为“志愿者”帮着做些管理工作。志愿者意味着没有什么报酬,有的人会找理由推辞掉。但老李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这一答应就是14年。期间老李做过楼层的管理主任,当主任并不是件简单事,要为60多个班级,2000多学员服务。事无巨细,无大无小,从给每个教室分发黑板擦这样的“小活”,到每个月学员作品的策划、布展这样的“大活”,都要负责。很累很繁琐,但也充实。对老李来说,还要加一句,那就是很快活。拿老李的话说,他喜欢,愿意给大家服务,有满满的成就感。后来学校成立了书画院,领导点名让老李担任了副秘书长。从此老李跟正式员工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就像重新“就业”。除了尽职尽责的干好分内工作,老李还参加学校组织的一些文化交流活动。在老李的手机里存在一些他跟日本老年团体的交流合影,还有他赠送给日本朋友的扇面绘画,以及大量自己创作的书画作品。他调出来给我欣赏时,脸上堆满了笑容和自豪。

  加上4年学员时间,老李在老年大学已经十八个春秋了。差不多是正式职业时间的1/2,是货真价实的“第二职业”。但在老李眼里这也是一种事业,另一层意义上的事业。

  像老李这样愿意“主动”奉献的“老人”有很多。老年大学七层教学楼,每层有一个管理主任,都是退休人员,还有那些授课老师,有相当一部分也都年逾60。他们放弃了悠闲自得的退休生活,依旧像工作期间那样“紧张”,按时上下班,按时授课。有的老师家住的离学校很远,要倒两三次车才能到达学校。但为了不影响学员上课,他们提前两三个小时就从家出发。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是严寒酷暑,甚至因为赶路腿脚受了伤,也坚持赶到学校,生怕影响学员上课。许多人以为老年大学的授课费像社会办学一样很高,后来得知,少得可怜,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然而就是这样,有的老师从老年大学开办就在这儿授课,一干就是30多年。

  那是一种情感,无法用金钱物质来衡量。那些画家、书法家一张字画几百块几千块甚至几万块钱都能卖掉,上一节课的时间可能就能完成。但无人这样“狭隘”的去计算,宁可拿着连吃一顿自助餐都不够的授课费,兢兢业业的站在三尺讲台上,为学员们传授知识技能。

  共同的名字

  老年大学是藏龙卧虎之地,学员来自各个行业各个方面,有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有运筹帷幄的高级领导,有事业有成的专家、学者,有桃李满天的老师、教授,还有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干了一辈子平凡工作的职工。到了老年大学,过去的光环不再闪耀,以前的功绩也无人再提及。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学员。

  老纪是位退休的上校军官,以前也是名学员,现在担任楼层管理主任,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下课时间已过,在楼层巡查时发现一个教室的门敞着,再仔细一看黑板前一位满头银丝的高个男人在仔细地擦拭着黑板上粉笔字,那认真的样子一点不亚于小学生。

  是谁这么“勤快”?老纪好奇的走进教室。当他来到黑板前时发现,此人他认识,是老首长,将军。首长,我来擦。老纪赶紧去“夺”板擦。老首长转过脸来,手里的板擦却一点没松开。他看了看眼前的老纪,似乎不认识,但很快明白一定是曾经的下属。这里哪有什么首长?我就是学员。今天临到我值日,擦黑板是我的任务。你可不能代替,代替了我就等于没完成任务,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我自己。老首长坚持把黑板擦完,并一再谢绝老纪相送。那和蔼而自然的神色举止,就像街上遇到的一位老大哥,朴实、平凡却格外亲切。

  国画班的老师永远忘不了,那年一个台风季节的上午,瓢泼大雨,狂风肆虐。人在路上几乎无法行走。老师以为这样的极端天气学员们不会来学校上课了。毕竟是业余学习,“耍玩”的事。但当老师走进教室时发现八名浑身上下几乎全都湿透了的学员已经等在那儿了,那里面有曾经的局长、书记、处长……老师的眼睛觉得湿润了。他请大家坐下,研好墨,挥笔给在座的每一个学员画了一幅画。这是我对大家的敬意,也是我对大家的感激。学员接过墨汁未干的画,甚是激动、高兴。老师不管怎么说也是“名家”,平时一画难求。现在不用求主动相送,这是怎样的情谊啊!九双大手握在了一起,凝聚着一种特殊的情感:相互尊重。

  上过老年大学的都有一种自豪感,因为在这里不光有快乐,有精彩,有品质,有尊严,有境界,还有“成绩”。

  老年大学毕业的学员,许多被电视台邀请去做节目,当嘉宾;市里的美协、书协、作协吸收他们当会员;合唱班、交际舞班、葫芦丝班、钢琴班的学员在市里区里社区组织的各项活动中,都是不可缺失的骨干力量。学钢笔画的同学,因为画得太精彩,硬是被“老外”收藏了。更有意义的是,每当出现“灾情”,学员们争先恐后给灾区捐钱捐物,捐画捐字捐书。东西不在贵贱,精神让人感动。就在几个月前,国际老年大学协会的主席来到青岛老年大学观摩,看到和听到老年大学的成果和发展,一个劲的赞扬,伸大拇指,说老年人在这里可以真正实现梦想成真!

  对许多曾经的“领导”,“首长”来说,成绩大小并不重要,回归本来才是最好的结果。来自老百姓,再做老百姓,这才是许多学员最期望的“梦想”。在老年大学,从许多学员身上会感悟到什么是气度、心胸、素质、觉悟和品味。这在别的地方感触不到,也看不到学不到的做人行事的宝贵经验。

  王校长让我一起去表演大厅观看选拔演出,舞台上穿着五颜六色演出服的“演员”们正在激情演唱,那受过训练的声音伴随着悠扬的琴声,像百灵鸟一样的动听。

  这哪里是一群老人啊,简直就是一群快乐的青年。

  忘记年龄,乐在当下。来我们的老年大学就要有这样一种理念。王校长小声对我说。

  离开学校时,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学员们欢快的歌声,眼前依旧闪现着那些访谈者的身影。这是一群多么可爱又值得敬重的人,从他们身上我找到了答案,也看到了希望,更排解了的困扰。

  赶上了美好时代,夕阳也会红满天际。

  【作者简介】

  王溱,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开设多个专栏,获过多家报刊奖项。现已出版散文、随笔、小说专辑十本。

分享到